李小山:盡量不做事后讓自己臉紅的事
記者:藝術界的情況又如何呢?
李小山:藝術界是當下整個文化生態里的一個切片,其主流價值觀與我上面所說沒有任何區別——權力通吃、急功近利和標準扭曲。我們的美協系統,畫院系統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手握的資源也是獨一無二的。美協、書協主席,畫院院長的職位是與金錢劃等號的——官位可以賣錢是由供需關系造成,出錢的人吃定官位具有含金量。放大了看,無恥與無知結盟,其實是整個體制的派生物。由權力掌管的文化部門全都一個調子——電影、文學、音樂、曲藝等等。舉例說,作家協會作為統管全國成千上萬專業作家的衙門,主導著主流文學觀和文學創作。由他們掌控的各種獎項,就像內部的分肥行為,結果便是鼓勵保守的文學觀念和陳腐的文學趣味。有人宣稱,那些協會、畫院之類機構太浪費納稅人的錢,應該取消。這不是問題的根本。與天文數字的“三公”消費相比,與天文數字的貪腐和侵吞資源相比,協會和畫院花的是小錢,微不足道。它們的存在是一種標記,證明權力對于控制思想及創作的合法性。標準的扭曲必然帶來各種亂象,也必然導致藝術實踐的自我矮化。當然,藝術是人的對象,人的自我矮化才是本質問題。
記者:30年來的中國當代藝術發生了什么變化?
李小山:馬克思這么說過:發達國家向不發達國家提供的則是后者未來的發展圖景。這就是為什么人只能在已經具備的歷史條件下造就自我。凡有過一些經歷的人都記得,中國當代藝術是怎樣從無到有,從地下到地上,從受壓制到成為時髦的一段歷史。首先,當代藝術就其定義而言,并非一個時間概念,它還包括前所未有的各種新的藝術類型:觀念藝術,行為藝術,裝置藝術,多媒體藝術等。這些東西都是西方的饋贈,都有西方的現成版本,我們只是“拿來”。其次,中國當代藝術家伴隨著壓力、冷漠和打擊,身背的意識形態重負;結社、展覽、出版無不困難重重。第三,中國當代藝術是典型的墻外開花墻內香,這是由特殊時期造成的特殊情況。第四,沒有市場和資本就沒有中國當代藝術的順利發展。靠道德靠精神靠信念,固然可以支撐藝術家開山辟路,但形成不了氣候。大家都是知道的,市場具有非道德非意識形態的特點。在市場上只有買賣,如果道德和意識形態也可以買賣的話,一樣是可以流通的。
有些論者由此指責,中國當代藝術先天不足。這是肯定的,然而,改革開放以來,什么東西是先天就“足”的呢?當然啦,由于中國當代藝術在較長的時間內匍匐在西方現成版本陰影之下,策略化的設計太多了,投機心理重,老想左右逢源,導致了原創性弱、過早結殼這些毛病。不少當紅藝術家正在快速凋謝,癥結仍是娘胎病在作怪。我還要補充,西方不是道義的化身,不是救世主。事實最有說服力——有的時候,他們在道義和勢利的選擇上,照樣選擇后者。正如國際歌里說的,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全靠我們自己。中國當代藝術的成長、完善和強大,終究只能依靠自己。
記者:當代藝術的本質是反體制化?
李小山:當代藝術的后腦殼并沒有長反骨,并不會為反而反。當代藝術提倡多元化,多樣性和差異性。藝術創作是個體行為,但是每個個體都社會成員,受到各種社會秩序和習慣的約束,大家隨大流,千人一面。藝術家是一群敏感的人,不安分的人,秩序和習慣是他們的天敵,所以免不了發生沖突。
記者:過去二十年,產生了大批利用“毛”形象或“文革”符號的作品,可否稱為藝術史上常見的美學彎路?
李小山:美學彎路?這個提法有點意思。我前面說了,一些中國當代藝術家很講究策略,有的用“毛”形象,有的用“文革”符號,還有人用中國傳統元素,譬如火藥、文字、燈籠等等。這樣的做法容易引起國際同行的注意,也容易因中國身份而獲得認同。我在以前的一篇文章里說,中國當代藝術史是西方當代藝術史的一個小章節,意思是清楚不過的。任何國家和地區的藝術家都有他們的文化屬性,沒有人可以憑空創作。按實驗心理學的說法,即便天馬行空的想象也是有潛在依據的。我的看法比較原始:藝術實質上是一種游戲。至于游戲的附加值,就看每個藝術家的才華和能量了——這方面,艾未未是尤為突出的一個例子。
記者:中國藝術家想在全球化中占據一席之地,最應該搞清楚什么?
李小山:全球化是回避不了話題。但是在眼下,全球化就是西化。中國藝術家不可能把眼睛盯著埃塞俄比亞,盯著洪都拉斯,盯著柬埔寨。他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西方。許多年來,關于中國和西方二元對立的爭論沒有消停過,而且還會繼續下去。中心只有一個,即西方。當阿拉伯人、印度人大談東西方沖突時,中國不算在內。在薩伊德的《東方主義》里,就沒有中國一丁點位置。不可否認,在全球化的趨勢里,應該包含文化的多樣性、獨特性和地域性,這不是指我們熟悉的政治術語里講的世界多極性。同時,我認為在過去的兩三百年之內,中國對于人類文明所做的貢獻太小了,這或許是我們最應該搞清楚的地方。
薩伊德的名著《東方主義》
薩伊德《東方主義》
記者:藝術院校的學生面對成名成家和各種誘惑,難以保持清醒的頭腦,應該反思教育中存在的什么問題?
李小山:老師的頭腦都亂成了一鍋粥,就別苛求學生了。有學者疾呼,再按現有的教育模式往下走,學生將退化成為動物。在種種激憤的言論當中,至少顯示了一點,現存教育體制中存在的問題已到了積重難返的程度。隨著教育行政化、官僚化程度的加深,越來越嚴重地擠壓了學術空間和思想自由。我比較清楚教師隊伍精神狀態和職業素質。沒有理由責怪學生,大的環境和氛圍如此,與清不清醒其實已無關系。當多數學生喪失了青春的激情、基本的求知欲和好奇心,甚至連做壞事的膽量都沒有了,才是真正的死穴。就如一個人面對豐盛的飯菜,什么也不想吃;剂藚捠嘲Y的人,你能指望他身體健康嗎?
記者:這么說,藝術院校中主要問題來自政策性根源?
李小山:這個問題應該由教育部的頭頭來回答。我憑著一種常識判斷,或者,從結果倒推原因的話,毫無疑問是這樣。人們懷念老北大,老清華,實質是懷念其時的教育機制——在其時教育機制里,出現了一批厲害的知識分子,出現了一堆學術成果。前幾年,有一個邀請著名大學校長每人推薦五本書的活動,我仔細看了他們的推薦的書名,說實話,著實讓人心寒。要么是因為他們的身份不得不如此做,要么是因為他們的學養確實只能如此做。前者是虛偽,后者是膚淺,兩者都是難以容忍的。拿《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為例,這是一本勵志書?還是一部文學精品?此小說宣揚的觀念,所一種我們熟悉不過的灌輸。作為文學作品,我看不出里面絲毫的美學價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