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從呂佩爾茨到表現主義到繪畫
然而,巫術并非藝術起源的全部真相。“性愛說”與“娛樂說”或許更加接近社會無用論與人之本能的純藝術學說,對多余力比多的宣泄某種程度上等同于性壓抑痛苦的解放,這是一種原始個體本能沖動下創造力。“無用”在這里成了“有用”的前傳,就仿佛人們選擇吃飯,在感知上并非為了“延續自我生命”,而是因為饑餓。男女做愛,也與“延續物種生命”的崇高使命無關,在感知上不過是一種不可自控的強烈欲求而已。畫家繪畫,作家寫作,以及失敗者的孤獨與辛酸感,都無法用金錢進行等價交換。既然繪畫與寫作的成功是虛無縹緲之事,那為什么還要進行下去呢?不過是一種不能不去愛的“沖動”罷了,這必然是屬于少數人的,可自知但不可外傳的靈光體驗。
感官是奇妙的航行,沿途風景無法被推論與想象取代,它使邏輯在現象界成為弱者。感官最容易導向的就是愉快,愉快最容易導向快餐式的娛樂文化。而“敏銳的感受力”絕不僅停留于簡單娛樂的能力之中(即使玩樂在不同人的感受中也有極大區別)。感覺的差異在早期文明中也表現得相當充分,如三星堆文物的奇葩造型就足以說明這一點。娛樂或感官愉悅是社會無用式的,是功利主義、實用主義的心無法完全懂得的那一部分。藝術感覺從簡單的自娛出發,向外延伸出更多的廣袤與深邃。
在原始形態社會中,動手勞作是每個人都要具備的基本能力,不知何時,這種能力逐漸被思考及由其延伸出的符號指涉所替代。art一詞在西方世界中源自拉丁文ars,意為“技巧”,那么有沒有技術之外的藝術感呢?可能是鑒賞與評論。但于實際創作之中,可以說所有的感覺都必須關乎一種勞動的技能,手感——繪畫、樂感——歌唱和演奏、語感——寫作說話。如果一個人說他具備繪畫的能力,但只是不能用手去造出心中之“形”,調配出眼中之“色”的話,那此人無疑是一個繪畫的騙子,或者只是一個有思想創意(語言)但沒有任何繪畫能力(技能)的藝術說客。在藝術創作中對“勞動說”不時加以重新提及,是對藝術活力的不斷翻新,包含著對藝術本體的再認知,也是在現代科技社會中以“無用”之高貴對繪畫尊嚴的捍衛與張揚!
至此得以發覺,表現主義的全部品質都彰顯于古代希臘人之前。
呂佩爾茨充滿原始氣息與繪畫感的現代雕塑作品
2.
繪畫是知識分子性的嗎?或者,一個反題,繪畫可以完全不是知識分子性的嗎?那么,請回憶一下你是從什么時候起開始不再單純地直面繪事的——
假設你身處現在的中國,你的理想是做一名油畫家或廣告設計師,你為了報考美術學院于是加入考前班接受蘇聯素描(古典寫實素描的延續)和水粉畫(印象派色彩法則的簡單化)的訓練,你學會了用透視法與色彩的冷暖規律關照現實的一切物象,在具備了對造型的基礎知識后你開始排斥所有不能產生立體感的非專業繪畫,你首先為了換取繪畫的基本技藝變得不再單純;你仍然身處現在的中國,受家族的影響從小接受毛筆的訓練,會讀一點古書,很可能是諸子百家、《論語》、《詩經》等古籍善本。隨后你想成為一名國畫家,開始臨摹《芥子園畫譜》、賞析“宋畫”、竭力模仿元人的高逸古樸,你以謝赫的“六法論”為思想綱領,并使用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課業中學到的“思辨”之術處理“南北宗論”的問題,于是乎你看不起徐悲鴻之后的中國畫體系,你為了達到古人的造詣在自己心中植入前人的標準并從此不再單純;你是一個中國農民畫家或日本“浮世繪”畫家,你有幸在現代社會中繼續延續師承,你沒有童年并一開始就被標準化的制圖系統嚴格把關,起初你發現你的繪畫門類受到外界更多的贊美,如文化遺產、民族特色、生動活潑等等。開始的時候你信以為真,后來就不再對自己的專業堅信不疑,因為你于其中感到壓抑或受到某些時代創新話語的影響,你覺得自己天生具有創造力,在多元的社會里不希望成為敦煌壁畫式的工匠,你討厭集體意識,要追求自我,于是,你在雙重的意義上變得不再單純;你上了美術學院,開始了高等學府的學習,你很可能考入的是中國美術學院,也可能是巴黎皇家美院,你們的學校不拒絕現代藝術,教授們以談論世界當代藝術為榮。你加入了他們之中,你開始學習西方美術史,關注藝術社交網站,在大學期間開始參加畫廊的開幕式,你見到了尤倫斯夫婦,你厭惡甜美細膩的寫實油畫,即使有時看起來它們也還是蠻不錯的,你終于開始了“觀念”的修為,你終于開始不再繪畫,你玩起了行為藝術,將一堆難看的物品進行胡亂堆放并為其中注入某種精神和意義,你學了一點包裝自己的技能,你制造了很多話語,你進入了當代藝術系統,你獲得了終極意義上的不單純。
展覽“前言”是既精致又晦澀的抽象“作品”
一對情侶在觀看大師作品
一個反題——假設你獲得了單純,但你沒有特別的天分,且因為始終沒有被任何“系統”浸染過,因此你無法通過某種現成手段開發出更多的天分。你從小依照自己的觀察與想象畫圖畫,桌子角邊和課業本里都留下你風流的痕跡,你受到美術老師的特別關愛,但數學老師始終對這個孩子感到頭疼。你不懂得什么是感受,或者你還沒開始使用“感受”這個詞來作自我標榜由此通過迷惑別人贏取一些虛榮心。長大后,你仍舊不去關心任何文化藝術系統的“知識”,但你仍舊在水果店的打工之余堅持著繪畫。你逐漸發現因為自己在繪畫上的單槍匹馬與無親無故,你的創造力開始枯萎,畫出的圖案越來越雷同,且始終很幼稚。沒有辦法,你經人指點后開始明白原來任何業已成型的系統都不過是人性中某一部分的發展,于是你未來的藝術人生產生出兩條道路:你走上了第一條路,你要將絕對獨立堅持到底,你執迷不悟般的對任何知識系統保持深惡痛絕。你完全不是一個“知識分子”,或者說你完全不具備任何知識分子的屬性、能力、思維。恭喜你,你將始終一無所有;你走了第二條路,你開始了學習,并通過閱讀、觀看與交流了解藝術的方法及各種道理。你一面接受,一面努力用自己越發精致的思辨力處理這些知識,同時保持敏銳觀察前輩大師或同代藝術家作品的習慣。你開始逐漸發現他們的創作意圖明顯不同,并像鑒賞家一樣品味其效果上的諸種差異。你不善使用語言,你仍舊保持繪畫的習慣,你在經歷自我塑造之后,開始讓自己的作品進入系統并與系統中的其他人保持“差異”。你于是明白了一個更加接近真理的道理,你不再拒絕“知識”,因為知識不過是前人經驗的堆積和整理,你不可能超脫出前人的人性與普遍人生經驗。但是,你開始拒絕另一種“知識分子”,你發現了“意義”的荒唐,你希望保持作為一個生物的觀看與體驗的沖動,同時用這種沖動的結果與前人的經驗(知識)發生關系,建立一種類似生命的延續的東西(你甚至討厭批評家稱呼他們為“文脈”)。你為自己是一個畫家感到自豪,你試圖理解繪畫與其他藝術門類的異同,你首先覺得繪畫應該是搖滾樂而不是古典交響樂,即使在談話中你仍舊愿意說莫扎特是個天才;隨后你認為繪畫應該是舞蹈,是綻放的身體,尤其應該是鄧肯建立的那種不用穿鞋的現代舞,你討厭芭蕾的陣容和姿態;隨著你的閱讀進入精致,你開始懂得繪畫與文學的類似,你不再討厭文字,你開始熱愛讀詩、讀米蘭·昆德拉的小說。最后,你終于(自以為)完全明白了自己,你發現你所討厭的只是藝術中的那一部分“知識分子性”(而非前人的生活經驗),那種由經驗——知識——權力——話語建立起來的十分知識分子化的“文本藝術”。一言以蔽之,你拒絕“理論”!



